水果店里常見的粑粑柑,正式學(xué)名是:春見。這個“見”字,何其雅,似詩眼統(tǒng)攝全篇。地球公轉(zhuǎn)又一輪,世間萬物感知地氣變暖,欣然勃發(fā)。人類群星閃耀,先哲描述這個物候的文字和藝術(shù)作品已連篇累牘,由此生發(fā)的感慨哲思也不勝枚舉。此刻,世界不缺一個春天的見證者,但這些見證者都不是我。
江南已是處處聞啼鳥。在天臺山國清寺的隋梅下,在南京雞鳴寺的櫻花前,在上海嘉定的紫藤公園里,在杭州植物園的綠蔭中,人們排隊等候拍照,甚至凌晨三四點就來了。其實以社交媒體之便利,盡可以從網(wǎng)上下載一打現(xiàn)成美照,上傳到朋友圈,但人們還是親自來,即便被人流擠到無法停留,即便景點被圍欄攔了起來,人們也要把手機(jī)高高舉起,交給警察或者保安,拜托對方拍一張——就為了確保自己有一張現(xiàn)場照片。為什么呢?僅僅是因為從眾嗎?
還是因為這個世界充滿了景觀,它不缺少一個視角,但這里頭沒有我的視角。因此,我依然要親眼來看一看,讓手機(jī)作證我來過、見過。即便從此以后,這張照片沉睡在相冊。即便此行,我并無意分享給別人。但萬千空間的維度里,稍縱即逝的時間里,我依舊要展現(xiàn)一個我。那是不能被取代的,我。
當(dāng)VR已經(jīng)能讓你置身晨曦下的金字塔頂尖,為什么還非要去一次埃及呢?當(dāng)打開手機(jī)看大英博物館館藏比在現(xiàn)場看得還真切,為什么還要去英國呢?因為擬真,不是真;因為似我,不是我。因為“體驗生命”這四個字,很難訴諸具象,但究其要義,就在一個親眼“見”。
人活一輩子,究竟有何意義?倘若最終這具肉體,及這具肉體勞碌一生積累下的所有痕跡都煙消云散,那每日如西西弗一般推石上山的日常,是否只是一場徒勞的幻覺?
但當(dāng)你真的站在凌晨五點雞鳴寺的花海前,你所見的不僅僅是花,還有風(fēng),還有濕漉漉的南京的空氣,街角早起賞花者的雀躍,有你對花的內(nèi)涵和外延的寄托,有雀躍,有留白……置身春天的盛大中,生命以其豐沛款待來訪者,萬千蜜蜂縈繞花枝中,是真正字面意義上的“歡宴”。它不因你際遇的高低多開一朵,也不因人群的多寡懈怠一絲。站在如此具象的自然場景里,“我”很大,“我”也很小。
你不再去追問花謝花開的意義,正如有一剎那,你也不再質(zhì)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人很難同時擁有春天,和對春天的感悟。當(dāng)有一天,你看到春天降臨時,變得麻木,你忽然生出怕來,那是因為,你看到了時間的無情,意識到一種巨大的“不為所動”,這個春天的到來里包含著一種殘酷的提示:此刻的看花人,都距走向衰老,又近了一年。
采訪昆劇表演藝術(shù)家岳美緹老師時,她說了一個故事:“大約是1984年,有一次要在豫園為俞振飛老師實景錄像,前后大概持續(xù)半個月。那段時間天氣乍暖還寒,大家每天起來又很早,不免嘟嘟囔囔說辛苦。而年紀(jì)最大的老師卻是早早來到現(xiàn)場,毫無怨言,甚至還面露開心。我問老師,您辛苦嗎?他卻忽然指著豫園里新爆的楊柳綠芽說,你瞧,春天來了?!?/p>
受訪時,岳老師81歲,她說她也到了老師當(dāng)年的年紀(jì)?!坝袝r要我演出,我也會怕腿關(guān)節(jié)不好,會和對方商量說,‘短一點吧’。但想到當(dāng)年的老師,那時的俞老已經(jīng)是耄耋老人了,身體不算太好,眼睛也不大好。但出于這份‘參與搶救’昆劇的責(zé)任心,只要請他演出、錄音錄像,他都會不辭辛苦地去,想給后人多留一點資料。我只要回頭一看,老師總是站在那里,神采奕奕,笑瞇瞇地,從來不討價還價?!?/p>
昆劇經(jīng)典唱詞里,有這一句:驚春誰似我。
有什么好驚呢?年年春天不都是如此嗎?即便是隔了三季又逢春,也不見得是多么久遠(yuǎn)的記憶,至于要驚嗎?可是面對眼前無邊光景一時新,古人還是驚了。不是因為未曾見過春天,所以被驚嚇,或者不曾預(yù)料春天的生命力,被震懾。
而是在那么一個節(jié)點上,忽然明白了,這看似習(xí)以為常的春天,是如此流光易逝;是忽然領(lǐng)悟了,你不會永遠(yuǎn)一個春天接著一個春天看下去。因此而驚。
像有人把一葉障目的葉子,輕輕抽走了。關(guān)于時間和生命的真相,明明白白,不可撼動地就存在這里。
年輕時迎春、探春,總覺得一切如公交汽車,錯過了這班,很快會有下一班到達(dá),但人到中年之際,終于明白了惜春的含義。會不會錯過了末班車?會不會已經(jīng)錯過了運營點?會不會接下去沒有什么在后頭等待?是故,有驚,亦有懼。
回想俞振飛大師,在歷經(jīng)榮光、風(fēng)霜、戰(zhàn)亂、困頓、離喪、貶斥,再次回到臺前的時候,為什么沒有變得急迫、焦慮,反而在那白白等候的時間里,不急不躁地對學(xué)生說:你瞧,春天來了。
那或許是另一種抵達(dá),在觸摸到局限和盡頭后,折返回來,不再對抗,身段柔軟,轉(zhuǎn)驚為喜。既然一切都無恒常,那見楊柳上的一點綠意,都是額外的歡愉。我們?yōu)樯旧矶奈?。你能夠折斷一枝柳,但不能取消一枝柳?/p>
明白了這一點,驚春誰似我,便是四顧茫然,渴望別人知道我此刻的豁然開朗。
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
時間周而復(fù)始,人們聚了復(fù)散,總有什么萬變不離其宗,那便“還是我”。世界充滿了觀點,但我還是要頑強(qiáng)地找到我的觀點,因此還是要去見春天。即便我知道,春天不會一直在的。但只要我見,那全世界花朵的顏色就一起明白起來。春天,會一直來的。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