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閱讀札記:西方的古典和傳統(tǒng)

陳旭宇2024-12-28 21:35

陳旭宇/文 為什么要閱讀經(jīng)典?洛布(Loeb)古典叢書序言這么寫道,出于純粹的愉悅(a thing to be read for the pure joy of it?)。經(jīng)典就是幾百年來可以重讀的書。2024年的很多時間里, 我重讀了一些書,并建立了新的聯(lián)系。一些零碎想法,姑且片段寫下。

荷馬永生

去年讀完了《荷馬史詩》之后,我覺得莎士比亞和荷馬在詩藝和精神上高度一致。他們的詩歌(莎劇多數(shù)都是五步格素體詩,荷馬是六音步揚抑抑格)都是為了口頭表演創(chuàng)作的。從荷馬到希臘悲劇再到莎士比亞,史詩和悲劇并非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是為了表演。正因為要經(jīng)過口頭的吟唱和表演,所以他們的作品最接近詩歌的音韻本質(zhì)。維吉爾、但丁、彌爾頓以及再后來的詩歌都是文學(xué)目的的創(chuàng)作。荷馬和莎士比亞戲劇最接近詩歌本質(zhì)的,具有聲音和節(jié)奏的本能,因此最自然的,也最具生命力。

直到最近我才意識到,占據(jù)西方文化核心的正典《荷馬史詩》以及《圣經(jīng)》過去兩千年在西方國家一直都是翻譯文本,因為能閱讀古希臘與和古希伯來語的人極為稀少?!逗神R史詩》在過去400年中英譯版本就超過100種。最近的一種是Emily Wilson用五音步翻譯的《奧德賽》。但她的五音步過于平白,和伊麗莎白朝的素體詩相去甚遠。不過她的譯本在這個閱讀瀕臨消亡的時代易于荷馬的普及。

出于好奇,我同時還把60年前Robert Fitzgerald的英譯本以及200多年前的Alexander Pope的譯本比較讀了一遍。Pope譯本雙行韻體,其實是多此一舉,因為《荷馬史詩》并不押韻。喬治·斯坦納對Fitzgerald譯本最為推崇。他認為,適度是翻譯的本質(zhì),越偉大的詩人,他對原文的服務(wù)態(tài)度越忠誠。只有一直保持適度,翻譯才能趨于完美。我讀的第一遍是Richmond Lattimore 譯本,所以有一種初見的好感,據(jù)說他的翻譯更加忠實于古希臘原文的字面意思和意境。Fitzgerald譯本第八卷,歌者講述特洛伊木馬時,他的翻譯是: Troy must perish。 Lattimore的翻譯是Troy was destined to be destroyed。Fitzgerald的譯句幾乎就是西塞羅Carthago delenda est(迦太基必須被摧毀)充滿血腥和火焰的句子中直接脫胎而來。

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中寫道,沒有任何一本書能像《荷馬史詩》那樣,讓我們明白自己與時間的關(guān)系,與死亡的關(guān)系。我們攜帶著死亡隨行。我深以為然。

沒有荷馬,就不會有維吉爾?!栋D⑺褂洝?Aeneid)是意大利的民族史詩,拉丁語文學(xué)的巔峰。羅馬繼承了希臘的神話,也照搬了荷馬的六音步詩。特洛伊城被希臘人摧毀之后的數(shù)年中,有兩個人領(lǐng)導(dǎo)的船隊同時在地中海漂泊:一個是奧德修斯,他在海上歷經(jīng)十年磨難后回到家鄉(xiāng)Ithaca;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則一路向西,抵達意大利的拉提努斯(Latinus),建立城邦,成為拉丁民族的始祖。

貫穿史詩的精神是埃涅阿斯忠孝(pietas)。 這個拉丁詞語包含豐富的意思,很難用英文和中文的一個詞對等翻譯,它包含了責(zé)任,忠誠,虔誠,悲憫等多重涵義。埃涅阿斯本來可以和Dido女王在迦太基享受愛情和王國,但是他受到神諭的驅(qū)使,致力于完成在意大利建立城邦的使命。維吉爾在史詩中毫不掩飾地表示,埃涅阿斯的功業(yè)福澤千秋,奠定了羅馬帝國的光榮。維吉爾的史詩創(chuàng)造了羅馬帝國和意大利的民族神話,也服務(wù)了羅馬帝國皇帝奧古斯都的宣傳。

文化傳統(tǒng)就是一個不斷和逝者建立聯(lián)系的過程。維吉爾和荷馬建立了傳承,后來的世紀中,人們不斷回到維吉爾。奧地利作家赫爾曼·布洛赫創(chuàng)作的《維吉爾之死》被喬治·斯坦納譽是《尤利西斯》之后歐洲小說技巧天才式的進步,布洛赫是喬伊斯之后歐洲小說家第二人。這個贊譽并沒有得到廣泛認可。該書的德語和英語版同年出版,中文版恰好是今年10月面世。據(jù)英譯者稱,布洛赫在小說中把德語多語義的詞匯構(gòu)成方式用到極致,而英語很難翻譯復(fù)制。

維吉爾臨終前曾要求燒掉史詩詩稿,幸得遺囑執(zhí)行人未照做,在奧古斯都干預(yù)下得以保存出版。《維吉爾之死》沒有情節(jié),通篇都是維吉爾死前數(shù)十個小時間的內(nèi)心獨白,充滿涉及詩歌、哲學(xué)、生命和世界的終極探索。閱讀英譯版經(jīng)常讓我昏睡,很多句子長達一個段落,很難在詞語的流動中聚焦。中文翻譯完全看不出來德語多語義的構(gòu)詞特點,行文很流暢。

沒有維吉爾,可能也不會有但丁。維吉爾死后幾十年,耶穌誕生。此后1800多年,拉丁語不再用于書寫史詩,而是傳播上帝福音。13世紀的但丁在基督和維吉爾身上找到了一種完美的聯(lián)系和平衡。

但丁為什么找維吉爾作為向?qū)В课以陂喿x《埃涅阿斯記》的時候感覺到,基督教對地獄的想象來自多神教時代。但丁的地獄和煉獄之行可能受到了維吉爾的啟發(fā)。和《奧德賽》一樣,維吉爾也描述了一段地獄之行。埃涅阿斯地府之旅的向?qū)ibyl是羅馬神話中阿波羅的女祭司和預(yù)言家。Sibyl描述的地獄和罪罰被但丁置于基督教想象的世界之中,進一步發(fā)展、放大。從這個意義上,維吉爾是但丁真正的導(dǎo)師,但丁的基督教世界地獄依然是古典世界的地獄。在維吉爾的史詩中,Sibyl對啟程前往地獄的埃涅阿斯說:

All these dared monstrous wrong?

And took what they dared try for.?

If I had A hundred tongues, a hundred mouths, a voice?

Of iron, I could not tell of all the shapes?

Their crimes had taken, or their punishments.

但丁則用了兩部史詩篇幅描寫all the shapes/Their crimes had taken, or their punishments。


周作人:希臘古典的譯者

周作人是中文世界和古希臘語世界的橋梁,只不過世人渾然不知。過去一個世紀,中文白話文和新詩都受到翻譯語言的入侵。很多時候是因為譯者功力不到。但在周作人的譯筆完全沒有外語的入侵。他用極好的中文翻譯了大量古希臘語著作,沒有絲毫翻譯腔??上淖g著并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

周作人六十歲后翻譯古希臘語文學(xué)三百萬字,而他個人最看重的成就是上下兩冊《路吉阿諾斯對話錄》。他的譯序中寫道: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惟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dāng)自知之。

路吉阿諾斯(Lucianos)是二世紀希臘語世界最后的大家。和前賢不同,他筆下的希臘諸神變得瑣碎世俗,是是非非,其實都是人間眾生相。大概里面很多是知堂老人不好直書的內(nèi)容,故而譯書曲折言之。希臘神話譜系龐大復(fù)雜,名字眾多,關(guān)系復(fù)雜,閱讀起來經(jīng)常讓令人暈眩。周氏的翻譯不僅行文流暢直白,而且他提供了非常詳盡的注解和說明。他翻譯的《路吉阿諾斯對話錄》和《希臘神話》的注解有些地方比原文還有趣有益。

《路吉阿諾斯對話集》“死人對話“一篇中有一段文字:

墨尼波斯:我只看見枯骨以及沒有肉的頭顱,許多都是一樣的。

赫耳墨斯:然而那就是一切的詩人所贊美的,那些枯骨,而你似乎有點看不起它。

墨尼波斯:但是指給我看海倫吧。因為我自己找不著她。

赫耳墨斯: 這個頭顱就是海倫。

墨尼波斯:那么這就是為了這個,所以一千只船從希臘全部裝備出發(fā),為了這個那許多希臘人和夷人都戰(zhàn)死了,那許多都市都毀滅掉了么?

16世紀末英格蘭劇作家克里斯托弗馬洛 (Christopher Marlowe) 在《浮士德博士悲劇》寫下名句:

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

And burnt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ium?

路吉阿諾斯與荷馬相隔1000年,與馬洛相隔1300年。在他們之間還有維吉爾和但丁??梢?,希臘的古典傳統(tǒng)在整個西方無遠弗屆,源遠流長。

去魅艾略特

去年讀了很多T.S.艾略特( T.S. Eliot)的書。今年又讀了艾略特的《大教堂謀殺案》(Murder in The Cathedral) ,我感覺這部詩劇的精神和氣息和《四個四重奏》(Four Quartets)很相近?!洞蠼烫弥\殺案》和Burnt Norton都出現(xiàn)過這一句: Human kind cannot bear very much reality。這句詩和每個時代都相關(guān)。

今年我把趙蘿蕤和葉紫翻譯的《荒原》(Waste Land)又讀了一遍,然后跟著艾略特自己的朗讀重讀了幾遍原作。這首詩發(fā)表于1922年,對二十世紀西方詩歌和文藝有深遠的影響,奠定了他在西方文藝界的偶像地位。詩中援引或借用了古典時代到文藝復(fù)興以及19世紀多位歐洲詩人的詩句,使用了德語、意大利語、法語、拉丁語、梵語和英語,幾乎是一首印歐語言組成的詩。

艾略特自稱在政治上是?;逝桑诮躺鲜怯鴩探掏?,文學(xué)上是古典主義者。這首詩向古典主義前輩致敬,吊足了書袋。如果沒有他自己的注解以及譯者或評論者的注解,恐怕鮮有人能讀懂?!痘脑愤@首組詩散亂割裂,有明顯的生拼硬湊之嫌;內(nèi)容晦澀,過度炫技反過來變成了閱讀障礙,而過多的外語入侵破壞了誠意,甚至是一種學(xué)問炫耀;雖然有驚人的佳句和佳段,但缺乏秩序和結(jié)構(gòu)感。 如果一首詩需要翻閱太多前人的著作,這樣的閱讀體驗是失敗的。我覺得《荒原》獲得太多的贊譽和關(guān)注,并不及他最后的詩作《四個四重奏》 (Four Quartets)?!端膫€四重奏》在詩藝和精神上很不同,僅僅是傾聽都能讓人沉醉折服,我認為是英語詩歌殿堂級作品,宗教氣息、哲理、歷史和詩藝在其中達到完美的融合和平衡,并不需要任何特定知識就能感受到詩歌的感發(fā)之力和韻律之美。

因《四個四重奏》感發(fā)的影響,我過去一年反復(fù)研讀艾略特的主要詩歌,讀完了他幾乎全部的文學(xué)評論,也順便讀了一些關(guān)于艾略特的評論,但極少看到對他的質(zhì)疑。艾略特在巔峰時期有著堪比搖滾明星一般的影響力,他的詩歌講座需要放在容納一萬五千人的籃球場進行。四五十年代之后的半個世紀英語文學(xué)和詩歌言必稱艾略特,他的文學(xué)評論就是終極權(quán)威。

我難以自恰的懷疑直到讀完黃國彬的《世紀詩人艾略特》才平復(fù)下來。這是一本顛覆艾略特偶像地位的著作。我之前細讀過黃國彬先生翻譯的《神曲》以及《哈姆雷特》。黃先生在這兩部譯著中注疏全面詳細,達到極致,展現(xiàn)出令人欽佩的學(xué)術(shù)精神和巨大精力。他翻譯和研究艾略特多年,這本書的幾乎每一頁否都不乏詳細腳注,有的甚至長達三整頁。他的批評令人信服。

這本書前一半是對艾略特詩歌藝術(shù)的欣賞和導(dǎo)讀,后一半是對其古典學(xué)和歐洲語言修養(yǎng)、文學(xué)評論缺陷的批評。這種批評并非為了追求反對偶像的驚人效果,而是深入研究和獨立思考的結(jié)果。

艾略特成為偶像是因為他開創(chuàng)了英語詩歌現(xiàn)代主義的新局面,但他的詩歌和戲劇精神核心卻是基督教。僅從這一點,他距離莎士比亞太遠。然而,他被譽為二十世紀的世紀詩人。黃國彬認為艾略特作為評論家對于英語文壇的影響反過來塑造了他作為詩人的地位。這是尖銳和敏銳的批評。我認為十分恰當(dāng)。所以,對于偶像和圣化都要保持謹慎。

-fi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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